這篇文章,是老師的公民作業中十篇文章中的一篇

我很喜歡

看似有些惆悵,卻帶著深深情感
文章也寫到骨頭裡去了!
是台灣的骨頭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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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問,淡水河有多長?
劉還月


源頭

你問,淡水河有幾個源頭?

彷彿,這也是許多人的渴望:尋得了源頭,必將尋得活水?

知名的翡翠水庫,不正是大台北千千萬萬人生命之源的主宰者?而她,不過是這條豐富之河的一個源頭而已!這個披著神秘面紗的水庫,卻也是許多人的遺憾。然而,多數人只是遺憾一直不肯開放郊遊,少有人會因為不能指出她確實的位置感到遺憾,最多,只能含糊說是沿著北宜公路一直前進……

沿著北宜公路入山的,其實是北勢溪。這條河發源於雙溪鄉破子寮,竿蓁坑,一路下來,截收了石蹧溪、 魚堀溪、金瓜寮溪的水,在坪林匯為大宗,然後義無反顧地投身浩大的水庫中,成為台北人永遠不能分捨的生命泉源。

印象中的坪林以及石碇,彷彿只有山丘的遼闊與群樹的氣息,幾百年前,做為泰雅族人最佳獵場的舊蹟以及清中葉以降,漢人艱辛開墾的血汗,彷彿全都沉埋在幽幽的集水區中;僅餘清嘉慶年間,福建人柯朝將武夷茶種帶到 魚坑種植的傳說,繁衍成全台知名的文山包種茶,任何時候,提供給需要的人們芬芳和美味。

和北勢溪在新店龜山村交匯,共同化身成新店溪的另一條河,名叫南勢溪,向來就是泰雅族人最堅貞的守護者。發源自烏來與宜蘭縣員山、大同交界地帶的南勢溪,一路流過東勿山、福山,吸納了軋孔溪、山車廣溪、大羅蘭溪、馬岸溪的水,過下盆、屯路、娃娃谷、信賢,在烏來又和桶後溪匯流,就像堅實的雙臂,環抱著遼闊的雪山山脈北端,護衛著泰雅族人的獵場與家園。

出了烏來,迎面而來的是各是各樣的休憩遊樂區,清流園、紅河谷、情人谷……幾十年來截收了無數都會男女寂寞的青春歲月,如今,曾經有過的歡笑只餘些許惆悵,不經意留下的垃圾也許仍沉埋在新店溪直潭水壩底層,做為水壩優氧化的觸媒,或者滋生出無盡的大腸菌。關於這河,如果要找尋更壯闊的身世,就只有大漢溪了。

是因為她泰半的流域都在桃園縣境?或者沿河城鎮的退色?大漢溪的故事,總是不能和淡水河幾世的風華,甚至汙河的悲嘆,有著一點點的牽連。想來,我們真是不了解這條河!咖啡店裡高談闊論的文化關懷,拼湊出的印象,也許還能提及三角湧、大嵙崁,更多的一點也只有石門水庫,至於水庫上游那彎彎曲曲的身世,卻是全然的空白。

方志上記載她的形貌:「其源出於大霸尖山,會咬狗寮尖山,西流過祐武乃山,西北至三坑仔,繞觀音亭北至茅草山,過秀才潭西北為石頭溪。又東過鳶山,南會三角湧溪、橫溪,南東過獅頭潭至大安山,北至沙崙會石頭溪,西北至新莊,會海山小龜崙溪。北冬至艋舺,南會內湖、青潭溪。東至大隆同,東北過番仔溝,會峰仔峙溪。北至關渡,計百里許。」〈陳培桂《淡水廳誌》〉百年之後,大霸尖山的北側,依舊可尋得這個悠遠故事的起始。

遙遠的河,有著千面容顏,在二、三千公尺的高山上,用雨水氳露,點點滴低能聚合的原始。城市來的旅遊者,只能到淺山的人工遊樂區,喧嘩鬧笑以為娛樂──太多的人從來不曾體恤過高山的呼吸、森林的脈動或者風的氣息,更難以想像,一條河的誕生是那般安靜、不著痕跡,也許用心,你可以傾聽到河的胎動,卻絕不是洶湧的水聲,甚至潺潺的流水都不是──只是生命的感覺與存在的莊嚴。

不管是塔克金溪或者薩克亞金溪,同樣都為大漢溪的悠遠流長付出最初的努力,她們匯水合流,匯流成溪,一支一脈都不放過,一路帶領下放到一千五百公尺左右的地界,才交給泰岡溪和白石溪,並在秀巒溫泉會合。秀巒,總該有人知道這名字吧?許多記者、報導工作者都曾描繪過這個部落,他們用文字或者圖片寫部落的歷史、文化的變遷,紀錄泰雅族人的生活、經濟與教育……卻沒有讓我們更多幾分認識這個部落,最多的只是面對奇風異俗的好奇,甚至是大漢沙文主義下的偏執認知。

下了秀巒,河有了新的名字,叫玉峰溪,這段因烏來山南境部落而名的溪流,也許少有人注意過她的名字和身影,她卻給了自己十足的肯定,一路吸納了石磊溪、泰平溪、抬耀溪、爺享溪以及其他許許多多不知名的溪河,直到和三光溪合流,才完成百溪匯巨流的任務,成就了此後一路往北的大漢溪。

終於是這條壯闊的河了,幾百以至幾千年來,她永遠謙卑的累積,然後流出壯闊的氣勢,現代人就是利用它的豐盈和充沛,在二坪附近築大壩蓄水,建成石門水庫。一九六一年,雄壩於阿姆坪峽谷的亞洲第一水庫,一憑著傲人的本錢,展現出多方面的姿采:供水、灌溉、游湖、垂釣、度假……甚至每每颱風肆虐,引發氣勢磅礡的洩洪,都是許多人爭相一賭的美景。如今,水庫是老了,風景也老了,唯一不老的是大漢溪豐沛的水源。

大漢溪舊稱大嵙崁溪,因大溪的古名而來。原為凱達加蘭族Takoham社社名,漢人初稱大姑陷,後認為陷字不吉利,改叫大姑崁;原本沒沒無聞,毫不起眼的偏遠山村,清咸豐元年(西元一八五一年),因林本源家族避接連不斷的彰泉械鬥,轉而入墾山區,在大姑崁建立石城,設置墾所,帶動了這個山城往後百年的繁榮。

流過大嵙崁,大漢溪才算進了大台北地區,一路下來的幾個城鎮,也都擁有各領風騷的歲月,然而,歷史的輝煌卻不堪現代文明的侵蝕,砂石的嚴重盜採,養豬戶、工廠、住家等日夜排放不停的污水,加上堆放了二時幾年的垃圾,都是肇使淡水河死亡的元兇。

從三峽、樹林、新莊而致板橋,大漢溪如同新店一般,毫不遲疑地全部投注給了淡水河,成就了這條滄桑之河最耀眼、最繁盛的一段。只是,如果淡水河僅止於此,必然不夠精采,造物者在最後的一段,讓基隆河也加入這個舞台,共同承受所有的的興衰與榮辱。

歷史上的基隆河,都從關渡寫起,清康熙三十六年〈西元一六九七年〉,郁永來臺採硫,千辛萬苦的從府城走陸路或水路抵達淡水,在換小船溯溪而入,看到的卻是:「前望兩山夾峙處,曰甘答門,水道甚溢,入門,水忽廣,患為大湖,渺無涯……..」〈《裨海記遊》〉

幾百年後,兩山夾峙的甘答門已不復見,仍堅持守在河口的,僅有香火不斷的關渡宮,渺渺無涯的大湖更杳然無存,浮起的平原卻成為財團和都市計畫人員的腳立場。至於郁永河入山採硫的事蹟,換成現代版本,甚至都是老調牙的商賈入溫柔鄉尋春的故事。

失去現場的歷史容易塵封,失去舞台的景物更容易衰老,從北投社、八芝蘭、大隆同、劍潭、錫口、水返腳、暖暖、四角亭以至於瑞芳,在時間的河中,或有令人動容的傳說,或曾打造過耀眼的世代,基隆河的帆影可以從關渡,一路到溯到瑞芳?勝制,築橋工人在河中尋得閃閃金砂的傳奇,應對在現今水色黑濁的河域,簡直成了一則天方夜譚。

當然,基隆河並不是從瑞芳開始,再上溯還有出名的九彎河,九彎並非河名,而是指河道的彎曲。彎彎曲曲地過了侯硐、三貂嶺,許許多多的小支流開始出現,像在宣說河的源頭就在前面。

繞了一大圈子的基隆河,就發源在平溪和石碇的交界處,最令人驚奇的是,無論是河的源頭,或者其他諸多的支脈,發源之處都僅高海拔三、四百公尺,這麼淺的山,竟能孕育出如此豐盈的河!想來,那些有名或無名的小溪,才是成就這條水系最重要的幕後英雄。

淡水河也許有無數個源頭,最重要的那一個,其實只存在我們心中。


長度

你問,淡水河到底有多長?

河有多長,彷彿就牽動著感情有多長,河有多長,似乎也注定夢想有多長?

十七世紀初葉,西班牙人在虎尾登陸,築羅岷古城,沿著河征服一個個平埔族人的部落,無非是把據台為王的夢想延長,延伸到又深又遠的土地中……

然後是漢人,郁永河的初旅,雖然只為採硫,卻開啟了這世界與外對話的管道,「武勞灣、大浪 等處,地廣土沃,可容萬夫之耕。」〈余文儀《續修台灣府誌》〉果然吸引無數羅漢腳,在河的西岸,闢建自己的家園。許多拓墾的故事,總是被神話為開天闢地的英雄志業,對原地的主人,卻是最赤裸裸的掠奪與侵占:「內地人民,輸課田地,皆得永為己業而世守之;各番社自本朝開疆以來,每年既有餘餉輸將,則該社尺土均屬番產,或藝雜籽,或資放牧,或留充鹿場,應任其自為營業。且各社毗連,各有界址,是番與番不容相越,豈容外來人民侵占?」〈陳璸《陳清瑞公文選》〉

沒錯,漢人沿著長長的河岸,構築起長長的夢想,正是為侵奪平埔族人的家園而來。歷史不會為弱勢講話,平原上的主人只得退出盆地,終至不知所終。

清康熙四十八年〈西元一七0九年〉,由戴天樞、陳憲伯、瀨永和、陳逄春、陳天章等人所組成的陳賴章墾號,請准開墾台北盆地,著名的〈大佳臘墾荒告示〉清楚的說明墾境:「…上淡水大佳臘地方,有荒埔ㄧ所,東至雷厘、秀朗,西至八里分、干脰外,南至興直山腳內,北至大浪溝,四至並無妨礙民番地界…」。這個最早見諸文獻的大規模墾荒行動,涵蓋的範圍北啟大龍峒的基隆河判,南至板橋南邊的丘陵地帶,東抵秀朗ㄧ帶,西達八里、關渡,正是淡水河流域最精華、最肥沃的地段。

此後的幾百年,漢人一直把這短短二、三十公里的河域,當做最主要的舞台。舊稱武勞灣的新莊,清乾隆中葉,便在這舞臺獨領風騷一甲子,「巨舟輻輳,商賈聚集,商況之盛,號稱北部ㄧ大街市,被列為當時淡聽八大街之一,一度曾為台北盆地內的中心都市。」〈洪敏麟《台灣舊地名之沿革》〉,因河而興的新莊,最後也無法擺脫因河而衰的命運,清嘉慶以降,河道的再三擺動及泥沙淺淤,新莊再怎麼不情願,也得把台北第一街市的地位,拱手讓給艋舺。

埋藏有太多老台北人共同記憶的艋舺,埋藏有更多淡水河的繁景。北郊、泉郊、廈郊的興起,往來中國福州、泉州或者廈門的輪船,直接載來了一船船的財富,「第一好張德寶,第二好黃仔祿嫂…」的諺語,大厝口黃宅夜夜光的隕石傳奇,凹斗仔街的風月情事,甚至日治時代的萬華遊廓……都市「一府二路三艋舺」最忠實的見證者。

繁華往往也最容易引來災禍,咸豐三年〈西元一八五三年〉,頂、下焦仁為了商業的利益兵戎相向,惠安、南安和晉江出身的頂郊人,順利逐走下郊的同安人,沒想到也把商機驅逐到大稻埕。

新莊、艋舺遊盛而衰的故事,換到大稻埕的舞台,並沒有改變戲碼。比較特殊的是,茶葉在這個河港,扮演過重要的角色,相傳至今,亭仔腳撿茶的婦人圖像,仍繼續訴說茶和大稻埕密不可分的關係。當初隨著同安人逃到這片荒埔之地的霞海城隍,成了鄉土民遙念唱的主角:「也有弄龍也有弄獅……啊!北部最出名的台北迎城隍」

歲月流變,大稻埕早非舊貌,曾經叱吒風雲的郊商洋行褪了色,鱗比櫛次的老街,販賣的是南北會急的乾、濕貨;新近,雖有來自中國各地的土產,卻是透過別的港口轉運而來。淡水河更易千般容,整建過的大稻埕碼頭,只能對開到淡水的交通船,無論從哪裡來的旅客,都得摀住鼻口,以阻隔陣陣漂浮的臭味。

每個人都只是急著想逃離這條河,有幾個人真正關心,這條長達一百六十公里的大河,仍然存活著的,到底還有多長?
所有的數字,其實都無法說明她的長度!淡水河真正的長度,端看我們還有幾分疼惜?
─選自《中華日報》副刊〈1993、9、10〉

【作者】
劉還月,男,台灣省新竹縣人,本名劉魏銘。民國四十七年生,曾任自立晚報生活版主編、自立副刊「攝影‧民俗」月報的策劃,後辭去了所有固定的工作,專是台灣民俗田野調查工作。現為協和藝術文化基金會總幹事、臺原出版社總編輯。近年致力於民俗的整理、研究及報導。劉還月認為報導文學必須真實地去採訪,並深入地了解,始能下筆。對於當時的文學、出版、攝影的諸多弊病,提出懇切、中肯的批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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